第一次思考死亡的含义是在小学。有一年暑假里的一段时间,和舅妈家亲戚的儿子一见如故,每天打闹玩耍,但是暑假结束不久就听到他溺水去世的消息。
大人们不停表达惋惜,而我几乎没做任何反应,因为对那时的我而言,有太多东西需要重新接受——一直就知道死亡并不只存在于故事里,但是从没当真过——等我回过神来,家人们却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后来的好多年我都时常想起他,但从不敢再提起。害怕勾起别人的悲伤,或者,其实也有一点害怕时间过去那么久还有没有人记得他。
我的这种顾虑或许有些夸张,但也不是全无根据。
在此之前就经历过亲人离世,但是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只是隐约知道那是外曾祖父的丧事。记忆里最清晰的部分就是在灵棚附近和同龄的孩子们嬉戏打闹,而大人们也都有说有笑。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人们的怀念甚至可能是随着逝者的体温一起消散的。
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幼稚和偏激的想法都有所改变。当我试着回忆外曾祖父的音容笑貌却无能为力时,去问过长辈们。她们脸上带着笑意,几乎不假思索就从记忆里拾起一个又一个片段说给我听。听着那些描述,似乎我也能隐约找回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了。所以我想,人们并不是不会悲伤,也不是不去怀念,只是一辈又一辈人,在言传身教中对死亡的态度就是那样顺其自然、坦然接受了吧。
在葬礼上,很多长辈前一秒风风火火张罗着,下一秒就能痛哭流涕,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更高的境界,目前的我依然做不到。
这几年一些亲人相继离世,我几乎从没在葬礼上哭过。曾经以为是因为那些亲人平时来往并不密切。但是后来,一直很亲近的姥姥、奶奶去世,葬礼上我依然哭不出来。也怀疑过是不是我本性冷血无情,但无法接受这个结论——独自一人时,仅是因为想起和她们曾经相处的点滴就泣不成声的经历有过太多次了。慢慢我意识到,原因在于,亲人的死亡还是会牵扯我太多情绪,而情绪对我来说是特别私人的,没法展示给外人看。所以尽管知道人都有一死,虽然知道对生者而言,做好眼前的事情最重要,我还是做不到专注于完成那些形式,或者说仪式。
我不确定未来能不能做到,或者要不要去尝试做到。
我有个婶子,多年来家族大小事宜里她都能独当一面,当然也包括族人的婚丧事上,总能有条不紊地忙里忙外,是个干练的妇女。可是她近年患了癌症1,已经到了晚期。前几日不堪折磨服药自尽,险些没能抢就回来。我得知消息后去探望她时,她正跪坐在地上的泡沫板子上,因为癌细胞已经在胸腔里扩散,不能躺不能坐,只有这个姿势可以尽可能舒适。
看着她因为抵抗疼痛而蜷缩成一团,左胳膊搂着因为血管受压迫而肿胀了一圈的右胳膊,我忍不住当场就要掉下泪来。终是怕引得她再生伤感才忍住了。赶紧想扯些话题,却实在不知还能说些什么。那么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刚要享福的年纪,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绝望,才能把她逼入绝境不惜放弃生命啊!?我说什么才能鼓舞她呢!?
倒是她,沉默了一会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有些交待我要好好生活的话,也有一些说自己「得的是嫉妒病」、「得罪了人」的话,我一时没能明白。她交替着又说了些,我大概听出了头绪。骨子里,她还是那个心系着家长里短的她,但是有些不可控的情绪让她说话没了往日的通达,然后自己又反过来怀疑是不是得罪了人,是不是别人不愿意和她来往……
我突然意识到婶子的这些絮叨以及服药自尽的行为,大概都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不甘和无奈,同时又希望以这些行为来掩饰恐惧、不甘和无奈,甚至与它们对抗。用放弃生命来对抗不得不向病魔屈服的无奈……我感觉心疼到抽搐,接着就对自己这种「看破缘由」的心态惶惶不安并且愧疚。一个人怎么有资格以这种角度去看另一个人?
从婶子家离开时,我满心的惶恐、无地自容,我希望婶子可以更舒适地活下去,但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局面。想伸手可什么都无能为力;而那个结局,即便是现在尽力把每一天过好,又怎么能做到心安理得地任由它发生?
死亡大概是人生中又一个不可能想明白的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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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3日下午,婶子去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