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读到这首诗,不求甚解也能感受到些许梦幻泡影的意味: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
细追究时发现后两句里藏了些典故。拿鹿字来说,理解成「逐鹿天下」似乎也是通顺的;再结合后半句来看,按《列子·周穆王》里的「蕉鹿梦」来解释更贴切。
可见,用典故有个前提是假设观者了然其意,如此看来似乎和如今所说的「梗」有些相似——当妳讲出一个「梗」,自然假设了别人明白其中的所谓笑点或者暗指之意。但稍加辨别又发现典故和「梗」其实截然不同。
从形式上两者就很不同。典故用得好其实是不着痕迹的,「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人说杜甫的《登高》字字有典,如果悉数了解自然更能体会深意,但就算浑然不知也不妨碍感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画面美感;而用「梗」就是要让人看出来,甚至一句话里除了「梗」别无他物,「雨女无瓜」、「想你的液」,无不是硬挠胳肢窝——此处是梗,快笑。
更本质的不同在于,用典故是因为有观点要传达,几个字就能传达一个完整故事所能传达的信息,不但简洁,而且这时再阐述自己的观点也就更有说服力;而所谓梗,很少是为了佐证观点,甚至可以说用「梗」正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观点,即便有也是暧昧的,所以就只是用「梗」来逗大家一乐。
这让我想到,现在很常见到对「无法共情」的指责。如果共情是指妳说好时别人赞同地说「绝绝子」,妳认为匪夷所思时别人也附和「离了个大谱」,这种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人们压根做不到清晰地自我觉察——此刻是怎样的心境、感受因何而起、想要达到什么目标、这个目标需要自己如何行动——又如何真正共情和被共情呢?
用「梗」正是阻碍自我觉察的一个因素,坐下来花时间观察内心的细微动向是辛苦的,套用「梗」来下结论说「我太难了」就轻松得多。但是那些辛苦的、复杂的觉察同时也是细致的,那正是妳之所以成为妳——与其他人不同的基础。
想避免被「梗」笼统地概括其实也很简单,只需看重作为人的自己;哪个人说话有方言口音、哪个人说的情话、哪个人打错了字——那些「梗」诞生的来由,在学习之余看看倒也无妨,但是并不值得当做任务去完成,更不值得特地用到自己的言语行文中。
如果人们愿意花时间来思考所见到的「梗」背后是什么观点和逻辑,并且语言工具里又不只有「梗」可用,或许未来会留下一些成为典故的「梗」吧。